山谷里的枪声

《迷宫和鸢尾花 》(黑寡妇中心)

(一)


1945年春,伊尔库茨克的安加拉河畔,一辆满载着枪支弹药的铁皮车在清晨的寒雾中,伤痕累累、晃晃悠悠地开进木屋旁边的车棚里。两个头上围着粗麻的农妇迎了上去,从车后座将那些标注着“春麦种子”的包裹一箱一箱地卸下。

 

“悠着点儿,耶夫娜,他们这次不准我们开箱验货。我可不想在交货前被炸得一身泥。”驾驶座旁边的车门被猛地打开,一个穿着厚厚的军用大衣的中年男人将围领裹紧,拍了拍身上的烟灰朝着农妇说道。

 

“300支瓦尔特和100支TT?天哪我真想给尤里带一支,作为他的成人礼物。”耶夫娜摇了摇头,克制住了刮开封条“验货”的冲动。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来找尤里取文件的红发姑娘?就是那个跟卓娅一起炸了德雷克夫的仓库的孩子。”男人回想了一下,“听人说,她再过半年就可以毕业了。”

 

耶夫娜怜惜地摇摇头,将清点完毕后的箱子整齐地放进地下传输通道的卡口,“可怜的孩子,但愿她已经成年了。有那样的外貌和身手,红房肯定是要让她出外勤的。”她一把压下传输拉杆,箱子下面的传送带发出了齿轮咬合的声音,堆放整齐的箱子们在液压推进下,被送往了几里之外那栋矮平的砖色建筑。

 

方方正正的矮平建筑对外以舞蹈私塾的名义存在,战争的炮火烧到了家门前,就算是有钱人家的姑娘们也渐渐地不再进出这里,生意一天比一天惨淡,从窗玻璃望进去只看到空荡荡的舞蹈房和布满整面墙壁的大镜子。只有在节日或者领导人视察的时候,舞蹈班子里剩余的女孩们才会穿着五彩斑斓的演出服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入口处的接待员叫阿加塔,是个长相极为老实淳朴的妇人,但是她身材高挑,骨相极佳,光从背后看的话依旧能看出她年轻时风姿绰约的模样。她的女儿叫卓娅,在八年前和很多女孩一样被德雷克夫带进了这里,但是在所有喊德雷克夫为“叔叔”的女孩里,她是唯一一个真的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卓娅在这个“私塾”里备受导师们的照顾,所以当一个红发的小姑娘突然开始每天和卓娅出双入对地训练、吃饭、聊天,很多人便来向阿加塔打听这个姑娘的身份,后来甚至有传言说她是德雷克夫的私生女。

 

不知是不是因为卓娅太受关注和特殊照顾,她只用了3年就以优异的成绩从这里毕业。偶尔出外勤回来领取补给,那个红发姑娘总是兴奋而期待地听她讲述那些外面的精彩故事。卓娅的故事从风风火火的前线战事,到阴谋丛生的党派斗争,从一炮能夷平一个街区的古斯塔夫列车炮,到侍从帽子里的窃听器和舞女裙摆下的柯尔特手枪。她的眼神渐渐复杂,渐渐暗淡,时常独自一人坐在安加拉的堤坝旁边望着潺潺的水流发呆。

 

有一天,卓娅告诉了红发姑娘一个秘密。

 

“娜塔莉亚,我杀死了我的父亲。”她说,“他是德雷克夫给我的任务对象。我站在德军的哨塔上,一枪射穿了他的脑袋。”

 

在那个和斯大林政府政见相左的外交联络员在德军的营地被暗杀之后,克格勃将一部分旗下的情报机构进行了职能分离。红房从那以后再也不为战争前线输送情报员,而开始改为培养一系列体能战术卓越的暗杀者,专门采用非正规的手段肃清党内异徒和潜在威胁。

 

卓娅本不应该对任何人说这个事,因为这是好几场苏德战役的导火索之一。但是她不愿意看到这个和曾经的她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不安、并为她每一次的归来感到由衷地高兴的小妹妹,像她一样成为谋权者草木皆兵的恐怖阴影下的棋子。

 

“他们从德方那边弄到了一套糟糕的东西,红房很快就要成立一个新的部门了,他们对一部分的特工进行人体改造,专门用来对付敌方的强化人。”她望着女孩墨绿色的眼睛说,“娜塔莉亚,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

 

在长达7个多月的毕业考核里,刚刚完成第一关心理考核的娜塔莉亚收到了她的第一个测试任务:杀死卓娅。

 

根据两人的事前约定,她用暗码通知了卓娅。当她们之间这一场逼真而惊险的刺杀在红房上演,卓娅和娜塔莉亚在互相追击的过程中顺势闯入了德雷克夫的仓库。那个晚上,从德意志的地下组织手里抢来的神秘药物的配方和样本,以及存储着大量非法获取的情报的光碟,在一场蓝色火光的巨大的爆炸中从仓库里消失了。

 

诡谲的钴蓝色火光将半边的天空照亮,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卓娅抓着岸边的石板,半身伏进河水,笨重的过滤面罩下一双灰色的眼睛焦虑地催促着娜塔莉亚下水。

 

她僵硬地站在河岸上,怔怔的望着从水面上冒出脑袋的卓娅。时间开始飞速地倒退,身边的风景剧烈地变幻着,在一个久远的冬夜里,大雨都无法浇灭的火光将凸起的河岸照出斜斜的黑影,一个红发的瘦小身影在冰冷的河水中踩不到河底,她迫使自己紧紧地扒住湿滑的石板,颤抖着藏入河岸的影子中。河岸上,杀死她父母的人慢慢地朝河边靠近过来。剧烈跳动的心脏拼命在胸腔里挣扎着维持她身体的温度,当她霍然抬起头,头顶上方两只残暴而贪婪的眼睛已经朝她圆睁着,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魔正在用暗如黑血的镰刀向她纤细的脖颈怒斩而来。那一刻,她的心跳几乎都要为之停止,她眼睁睁看着一道带着金属寒光的死亡阴影朝着她笼罩下来,冻僵了的手指在潮湿的石板上蜷成小小的一团,幼小的身体就这么在绝望中向下缓缓地沉去。

 

她后退一步,在那双灰色眼睛震惊和失望的注视中,朝河面上的“叛逃者”缓缓举起了枪。枪没有上膛,但足以让卓娅瞬间埋入水中弃她而去。 

 

第二天,娜塔莉亚将她闯入仓库时私自窃取的一部分文件,作为追击卓娅的成果上交给了红房。接下来的两个月,娜塔莉亚作为人体改造的第一批实验对象,一次一次在因为身体排异而半途退出甚至暴毙的同伴中挺了过来。

 

实验对她使用的药物剂量越来越大,她的记忆开始产生错乱。每一次她从实验室里走出来,都有一些不属于这具身体的回忆画面拆换掉她原先的记忆。她开始在非现实非梦幻的虚无中整夜整夜地失眠,浑身冒着冷汗在莫名的恐惧中止不住地发抖。

 

阿加塔在那之后再也没和她说过话。她有一次去前哨站,找通讯员尤里取任务资料的时候,无意间看到阿加塔在桥下偷偷地阅读一封信。在纸张的角落上,贴着一朵在漫长的转递和运输中已经被压成干花的紫色鸢尾。

 

在药物实验的影响下,娜塔莉亚的体能和反应力很快就远远地超过了其他训练生,她甚至打倒了一个又一个同样正在进行改造的同伴,在导师们惊叹而充满防备的注目下,她如愿地成为了这个机构里的各项记录的突破者。

 

在安加拉河岸堤坝的旁边有一块长长的突出的石板,她有时会像卓娅一样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河面上泛起的雪白色水花。有时她会突然一个激灵地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在背后拿枪对着她。有时候,她还会在被水波冲刷得湿滑圆润的河岸边缘看到虚影,一个弱小、无助、被恐惧支配的红色身影,就像山坡上的篱笆内那些待宰的羔羊,无知而愚昧地在虚伪的自由中无谓地奔逃。

 

在距离她毕业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卓娅和阿加塔的尸体在乌索利耶地区一个没有做过备案的小农场里找到了。之后陆陆续续有好几拨人去过那里,翻开了牧场的草堆,拆碎了车库的遮板,甚至连牛羊的肚皮都被剖开,而被卓娅带走的资料和样本依旧一项都没有被寻回。

 

无穷无尽的逃亡终有末路,当血腥的屠刀在弱者生命的尽头依约而至,只有那些有着利爪和獠牙的猛兽才有机会绝处逢生。

 

在考核期最后一个测试任务公布的前一天,红房最受瞩目的训练生娜塔莉亚罗曼诺娃,在她床边的花瓶里放上了一支紫色的鸢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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